追溯定慧寺的历史,不能不提及晁公溯及其《定慧院记》。如果没有晁公溯的《定慧院记》,定慧寺的早期历史,至今还是一片空白,人们完全无从了解。
晁公溯其人
晁公溯(公元1116—1176年),一作晁公遡,字子西,号嵩山居士,又号箕山先生。祖籍澶州清丰(今属河南),迁居开封,世居昭德坊。
晁公溯是宋代昭德晁氏家族的名流,也是诗文兼善的文学家。曾经在巴蜀地区担任多个地方官,最后官至兵部员外郎。他和著名史学家李焘同年进士及第,是著名学者叶梦得的表弟,是著名诗人陆游的表舅,与郭印、虞允文、李流谦、王炎、范成大等都有程度不同的交往,在政坛和文坛上均产生了一定影响。
晁公溯的先祖为卫人史晁,自汉大夫晁错之后,世无闻人。到了宋代,则人才辈出,大放异彩。晁公溯的五世祖晁迥,进士出身,官至翰林学士、工部尚书、礼部尚书。《宋史》有传。晁公溯的高祖晁宗悫,赐进士及第,官至参知政事、资政殿学士。《宋史》有传。晁公溯的曾祖晁仲衍,赐进士及第。后调京东提点刑狱,累阶朝散大夫。其女儿嫁唐之问,为陆游外祖母。晁公溯的祖父晁端方,儿子多有出息,女儿六人,皆嫁士族。晁公溯的父亲晁冲之,系江西诗派 26 位诗人之一。终生不恋功名,授承务郎。其堂兄晁补之、晁说之、晁祯之,都是当时有名的文学家。
晁公溯兄弟六人,排行第三。长兄晁公休,字子嘉,宋高宗建炎中官从事郎,为汉阴令。次兄晁公武,字子止,号昭德先生。靖康之乱中流落吴楚,后入蜀,宋高宗绍兴二年登进士第,先后知恭州、荣州、合州、泸州,官至四川安抚制置使、淮南东路安抚使兼知扬州、吏部侍郎、临安府少尹等。晚年居嘉州符文乡。所著《郡斋读书志》,是中国现传最早的具有解题的私家藏书目录。四弟晁公荣, 五弟晁公退,六弟晁公适,事迹不详。
晁公溯早年在北方长大,约十一岁时,金兵南下,父亲奋起抗金,败死宁陵。晁公溯与兄弟诸人欲留故都不成,便发睢阳(今河南商丘),涉淮泗,渡长江,历吴楚,过三峡,奔蜀地。高宗绍兴(公元1131—1162年)初年,晁公溯投靠姑丈孙仁宅于涪州。在孙仁宅的培养下,发愤读书,于绍兴八年进士及第。先后任梁山尉、涪州军事判官、施州通判、知梁山军、知眉州、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公事,累迁至兵部员外郎。
南渡后的晁公溯,为官长达三十年,但却“无田庐可归,为贫所驱,矻矻州县间,但知自治而已”。幸赖“吾宗衰谢尚斯文”的信念,才支持他“独善其身”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。
诗情寄乐温
晁公溯由中原南下,西上夔门,最后定居于涪州,年仅十一岁。从此,晁公溯仰仗姑父孙仁宅的培养,考中进士,为官一方,诗文成就,闻名海内。
乐温,与涪州一步之遥,同在长江边上,是晁公溯经常经过和光顾的地方。除了《定慧院记》之外,晁公溯的459首诗作中,有3首写到乐温。
第一首《乐温道中》:
路经新峰驿,薄暮聊解装。
颓垣生秋草,庭庑亦已荒。
北风吹空林,崒崒叶陨廊。
夜寒不能寐,起坐心彷徨。
出看天欲明,疏星淡无光。
征夫稍速驾,起拂车上霜。
墟中始辨道,迢递征途长。
树色共空阔,晨光尚苍茫。
鸡鸣始知村,渐觉暾朝阳。
青烟出林际,滞穗或在场。
感兹田舍乐,慨然怀故乡。
黄金百镒尽,失路徒悲伤。
这首诗写某年秋天,途经乐温的情景。傍晚歇息于新峰驿,感到一种强烈的荒凉。黎明赶路,霜风阵阵,行于荒村,前路迷茫。等到雄鸡报晓,太阳初升,炊烟四起,缥缈林间,引起对远在中原的故乡的思念。结尾两句“黄金百镒尽,失路徒悲伤”,以黄金丧尽而迷于歧路为喻,极言处境之艰难。这首行旅之作,颇有几分杜甫的味道。
第二首《乐温舟中作》:
密云卷雨归空山,暮林接翅昏鸦还。
须臾水面明月出,沧江万顷琉璃寒。
波平汗漫天无风,水光月色相为容。
临流爱此无尽碧,乘月直下沧浪中。
江心石出高崔嵬,水作镜面无停埃。
琉璃万顷忽破碎,知是一苇横江来。
中流与月更媚妩,湛湛无声翠光舞。
飘然长啸顺流下,櫂夫请留恐仙去。
姑令结缆寒沙边,月方正中光入船。
洗杯索酒属明月,今夕之乐宁非天。
这首诗,当是晁公溯任职于川峡期间,泊舟于长寿江边时所作。
前六句,写傍晚到初夜的江上夜景:浓云卷雨,碧空如洗,暮色苍茫,鸦阵归林,月映波心,沧江凝寒,波平如镜,四野无风,水光月色,交相辉映。
中间八句,写江上夜景的变化。江心石出,其势崔嵬,水面如镜,清净无尘。被月光涂得金黄的江水,忽然变得像破碎的琉璃一般,原来是过路的快船横江而来,打破了江上的宁静。此时,舟行中流,与月为友,月色更显妩媚动人,湛湛江水无声,唯有翠光飞舞。
结尾六句,写江上夜景游玩之乐。因为夜色迷人,心情顿时完全放松,悠然自得地吹着长长的口哨,顺着流水,“纵一苇之所如,临万顷之茫然”,而船夫恳请放慢速度,担心发生意外。于是,下令结缆于寒沙边上,让天上的皎月静静地照入船内,洗杯索酒,举杯邀月,不知今夕何夕,忘却天上人间。
第三首《涪川寄蒲舜美桐烟墨来试之良佳因成长句》:
西风吹林秋日白,修桐叶雕霣(yǔn)寒碧。
霜馀结实凤不至,野人取之出膏液。
山中老翁颇喜事,买膏燃光归照室。
旋收轻煤下玉杵,阴房掩翳烟不出。
泽麋解角麝荐香,严冬折胶天与力。
律灰吹尽无裂文,外乾中坚介如石。
故人怜我贫嗜书,遗我一丸欣有得。
空堂无风尘亦静,朝阳压窗书绕壁。
起临墨池洗砚试,入手已怪光夺漆。
苍忙忽惊玄云晦,罨(yǎn)霭顿失寒松色。
徐嗟流落用失所,翰墨何同有勋绩。
从军豪气吾岂能,倚马翩翩磨楯墨。
傍人笑言君勿疑,著书固属穷愁客。
这是目前所知最早赞扬蒲大韶桐烟墨的作品。蒲大韶原籍阆中,后移居乐温,所创制的桐烟墨,颇受东南士大夫的喜爱,史称蒲氏墨,为中国古代名墨。
前十二句,叙写蒲大韶桐烟墨制作过程之考究。清秋时节,白日高照,桐树叶凋,桐子结果,取而榨油,燃油制烟,玉杵捣制,动物制胶,辅以麝香,制成的墨碇全无断裂之纹,外乾中坚,硬如磐石,质量与松烟墨相比,截然不同矣。
中间八句,写获赠蒲墨的过程与欣喜之情。获友人赠墨,欣然有得。于是太阳初起之时,在清静的宽大书斋里试用。起身临池,洗净砚台,拿出蒲墨,顿时感觉光泽超过黑漆。挥豪落纸,顿惊黑云翻滚,压住浅淡雾霭,松烟墨写出的字迹立即黯然失色。
收尾六句,由蒲墨之精生发人生之感慨。桐烟墨如此精美,应该用来为国家建功立业,可惜自己流落江湖,不能发挥作用。
定慧寺的原始档案
晁公溯的《定慧院记》,是目前已知时间最早、篇幅最长、内容最丰富的定慧寺史料,可以称得上是定慧寺的原始档案,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。
《定慧院记》,出自《嵩山集》卷五十。《嵩山集》,五十四卷,是至今仅存的晁公溯个人文集,收录于《四库全书》。
《嵩山集》的起名,与晁公溯的家庭背景有关。晁公遡的父亲晁冲之,是北宋著名诗人,宋哲宗绍圣(公元1094—1098年)初年,由于党争剧烈,兄弟多人遭到贬谪,晁冲之隐居阳翟(今河南禹州市)具茨山,晁公遡与兄弟等六人随父前往阳翟。阳翟毗邻登封,位于嵩山之南,故晁公遡的文集起名《嵩山集》,寄托着怀念中原故土之意。《嵩山集》的很多作品,都创作于巴蜀地区,而涉及今天重庆地区的作品,数量尤其众多,从某种程度上看,就是一部巴渝地区的诗文集。
《定慧院记》,是晁公遡记录巴渝风物的代表作。南宋孝宗淳熙二年(公元1175年),年届垂暮的晁公溯来到了当时的乐温县城,看到定慧寺革律改禅后的面貌,心里非常高兴,于是应新任住持了鉴法师的邀请,写下了这篇《定慧院记》。
对于重庆而言,《定慧院记》是研究宋代巴渝地区社会风俗和社会管理的重要参考。对于长寿而言,《定慧院记》则是研究定慧寺的第一手资料,仿佛就是一部定慧寺的简史。
定慧寺的创建,并非纯粹的宗教目的,而是针对“尚鬼而淫祀”的民间陋习,出于移风易俗、加强社会管理和基层政权建设的现实需要。
定慧寺的创建,并非如其它寺庙一样,由僧侣化缘而建,而是由官府出钱组织兴建,带有浓厚的官方寺庙色彩,承担“以佐教化”的社会功能。
定慧寺创建之初,规模偏小,故而名院,后来扩建,规模有增,因而名寺。
定慧寺,始而修行律宗,信众不多,没有发挥应有的教化功能,反而成为不法僧侣的私产,社会反响不佳。
定慧寺于南宋孝宗时革律改禅,并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维修,气象一新,风气一变。
定慧寺革律改禅,由吉祥寺禅僧了鉴法师接管,证明吉祥寺与定慧地于宋代同时存在于长寿河街地区,足见当时长寿佛教之盛行。
定慧寺的这些重要史实,如果不是晁公溯《定慧院记》的详细记载,后人是无从知晓的。
纵观以往所知的定慧寺记载,不管是清初以来的全国《一统志》、《四川通志》、《重庆府志》,还是多本《长寿县志》,无一例外都是一笔带过,看不到更多的信息。就连专业的《长寿宗教志》,对定慧寺的历史,也记载得异常简略。正因如此,晁公溯的《定慧院记》,更显得异常珍贵。
律改禅的幕后推手
南宋孝宗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定慧寺的革律改禅,无疑是定慧寺历史上的重大事件。
定慧寺革律改禅,谁是幕后的推动者呢?各种迹象表明,这个人非晁公溯莫属。
晁公溯在临死之前一年,到长寿写下《定慧院记》,宣传佛教“以佐教化”,力主革律改禅,对新的住持了鉴大加赞赏,一定有着某种原因。
革律改禅,从某种意义上讲,其实就是宗教资源的争夺。这样的大变革,没有行政资源支持,很难达到目的。晁公溯的家庭背景、事业履历、文章声誉、社会地位,在当时的巴蜀地区,都是首屈一指的。就定慧寺革律改禅一事让涪州“郡守得请于朝,命吉祥寺僧了鉴统其徒”,绝不是吉祥寺了鉴一个僧人可以办到的,可是对于晁公溯而言,这是做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革律改禅,必须朝廷批准。如果朝廷不同意,仅靠涪州郡守,那是不大可能的。恰好当政的宋孝宗,特别重视佛教,特别亲近禅宗,与当时的话头禅创始人大慧宗杲禅师,交情深笃,多有倚重。晁公溯久经宦海,深知庭闱秘事,对于当朝皇帝的政治主张和文化偏好,可以说了如指掌。定慧寺革律改禅,正好符合宋孝宗的口味,晁公溯当然心知肚明。
“甑中炊火釜烹鲜,莫道巴儿不解禅”。这是晁公溯的名句。晁公溯之所以对定慧寺革律改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,最大的因素,还来自于个人对禅宗的一往情深。
晁公溯曾称赞柳宗元以佛代鬼治理柳州,并认识到“浮图氏之法,果可以佐敎化也”,足见其对佛教的重视程度之高。
禅宗是宋代的显学,也是昭德晁氏的家学传统之一。范成大曾经次韵晁公溯曰:“君家出世学,无生亦无亡。”意思是说,晁公溯出生于具有佛教信仰的文化大家族。
晁公溯的五世祖晁迥,“多究心于内典,故迥著书,大旨虽主于勉人为善,而不免兼入于释氏。”晁迥子孙有不少步其后尘者,如晁说之自称“世奉真如法门”,晁公武自称“旁逮释老恢诡之学”。
晁公溯是当然的信徒。晁公武曾记载晁公溯研习《金刚经》的情景:
予弟公溯日诵三过,予靳之曰:“汝亦颇知其义乎?“对曰:”知之。其义明万物皆空,故古人谓以空为宗也。”
《金刚经》被奉为禅宗经典,六祖慧能就是听闻《金刚经》而开悟。晁公溯不仅读佛经,而且游览过凌云寺、圆觉院、修觉寺等佛寺,结交了众多僧人朋友。
晁公溯的诗作,很多都表现出明显的禅宗印迹。《过圆觉院简照上人》中的“前身老东院,具体小西林”;《示中岩长老子文》中的“莫言一杯水,实具五味禅”等,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晁公溯所受佛家思想影响之深。
在与和尚的交往中,晁公溯甚至以诗偈形式相唱和。其《近承琮上人问讯甚勤老书不能作书以偈答之》云:
十年不到吴溪上,闻道禅龛更斩新。
得见山中此松老,后来谁是住庵人。
此偈全作禅家语,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晁公溯对禅宗的谙熟与热情。
2015年6月25日星期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