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水蒹葭在 伊人凌波来
——《诗经·秦风·蒹葭》试说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蒹葭凄凄,白露未唏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
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蒹葭苍苍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
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
《诗经·秦风·蒹葭》一诗,历来称赏者众。然其美之所在,各有其说。现就昔年为学子授课所得,撮述要旨,或可备论者之资。
此诗之美,可分四端。
一曰意象之美 蒹葭、秋水、白露、微霜、伊人,多是精美的物象和存在,自有质地之美。同时,更具色彩之美。既有蒹葭的青绿,又有秋水的湛蓝,既有白露的晶莹,又有微霜的洁白,青蓝与洁白,双色交辉,意在渲染冷清、凄迷之气氛,构成故事发生的底色——蒹葭秋水图。同时,年轻伊人的色泽光鲜,自在其间。意象者,有意味的物象也,也就是借以抒情之景物也。写景不是纯粹的写景,景从来都是为情服务的,不过是缘情写景、缘情造景。古人讲究,认为写景宜显,显者,意在彰显景物的精神风貌。诗中的景物清新可人,历历目前,多是冷色调,给人凄美之感。
二曰情韵之美 本诗出于秦地,然风格与同地作品迥然不同,犹如空谷足音,天籁盈耳,不同凡响。秦地作品,多慷慨激昂、悲凉劲健风格,如《无衣》,而此诗则深婉流转,韵味悠远,情致绵邈,好似天外飞笔,仿佛南国之音。其中的“在水一方”和“宛在水中央”,尤富情韵。人对目标物的追求冲动,最容易产生于欲得不得、似得非得之时,伊人“在水一方”,暗藏的消息是有希望,这恰是撩拨人神经之处。欧阳修“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,意似近之。“宛在水中央”,则伊人似来非来,有一种“似花还是非花”的味道,尺幅千里,言浅意玄,给人恍忽迷离之感,让人似喜非喜。王静安《人间词话》:“诗蒹葭一篇,最得风人深致”。所谓深致,就是诗词那种特有的深曲婉媚的情趣。所谓最得,则说明此诗在三百篇中独标异格,风韵高卓。王氏的评价,关键是在说诗的情韵之美,独步三百篇中。
三曰精神之美 诗中主人公对倾慕对象的追求,一往情深,执著热烈非同寻常。先是“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”,转而“溯游从之”,最终得到“宛在水中央”的结果。“宛在水中央”,乃心之所想,仿佛伊人凌波而来,说明追寻之执著已经近乎痴狂,因而眼前出现幻觉。此种性格,与屈原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精神品格如出一辙,又与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和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所反映出来的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虽为追求爱情,但也可以将此种精神转用到学问和事业上,必将有助于个人目标之实现。透过外在的情感描写,深入到作品的骨髓里去,抽象出作品的精神和本质,完全可以说,本诗确有一种不畏艰险、勇于追求的执拗刚毅之内质郁勃其间,从中也折射出中华民族血液里流淌着的浩然正大之气。
四曰音声之美 诵读作品,自有一种铿锵圆转的旋律之美盘旋耳际。所押之韵全是平声,且是阴平声,所以铿锵;同时又是阳声韵,即鼻韵母,易于吟哦时拉长声音咏叹,收一唱三叹之功。蒹葭、微霜等物象的声调多是平声,且用“苍苍”这样的平声鼻韵叠音字描色状景,读起来别有一种清朗之韵。再者,诗的句式,主体是四言,末句突变五言,于平缓之中增加变化,好似江水浩浩,顿起惊天波澜,又如平原千里,忽生峻峭奇峰,陡然让人心中一惊、眼前一亮。此种音声之美,与作品蕴含的情韵之美交互渗透,相得益彰。
此四美,不过言其大概。如从中西文化比较角度和此诗对我国诗歌的影响来看,则更可见其在文学史上之价值。
西方有“美人隔河而笑”之说,名画《维纳斯的诞生》,画中主人乃涉水而来者,则似可说明美人之生,与水有关,此为中西文化中有待探讨之问题。尤其值得一提者,“在水一方”,不是叫你绝望,而是给人希望,激起美好遐想,撩动追寻之念头。“宛在水中央”,伊人仿佛凌波而来,但结果好似梦中求欢,初触玉腕,梦已惊醒,让人不得不在无限遗憾之中细品温馨回忆,堪谓余味无穷。《拉奥孔》称:艺术作品之最为感人心者,在进入高潮前之一瞬。执此论以衡《蒹葭》,则《蒹葭》必为西方经典理论之精彩注脚矣。
本诗秋水伊人的意境之美,已经成为一种美的式范,早已走入中国文人的灵魂,浸透了他们的每一根神经,影响中国诗歌者既深且远。汉代最有影响的古诗十九首,有一首“迢迢牵牛星”,其中的“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;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”,仿佛是《蒹葭》的神话版。《洛神赋》中的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”,好象是伊人再生。杜甫有“美人娟娟隔秋水,濯足油庭望八荒”的佳句,玉溪生有“红楼隔雨相望冷,珠箔飘灯独自归”之叹息,均是可望不可即之慨。至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歌曲《秋水伊人》和琼瑶小说《在水一方》,则更是从此诗中直接化出。翻开历代诗词,明用暗用《蒹葭》之典故、意境、物象等诗歌要素的更是不可胜数,难怪论诗者总是对这篇作品爱赏有加,赞不绝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