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青年时期的诗路历程,往往昭示着整个人生旅程的运行轨迹。盖青年时期,少有世俗的约束,每多心志的张扬,心有所想,情有所动,则直抒胸臆,发而为诗。从屈原“秉德无私,参天地兮”到苏东坡“发奋识遍天下字,立志读尽人间书”,从曾国藩“勿言一勺水,会有蛟龙蟠”到毛泽东“自信人生二百年,会当水击三千里”,莫不如此。
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”。由于数千年来“诗言志”的传统,诗歌对于研究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,具有真实而直观的特殊作用。从某种意义上看,青年时期的诗作,实在就是一个人志向与胸襟的原始记录。
对于稍知中国晚清史者而言,李鸿章的名字相当敏感。这种敏感,当然不是什么正能量,因为,李鸿章留给普通百姓最深的印象,就是签署了一系列的卖国条约。
的确,李鸿章代表晚清政府与列强签署的条约甚多,特别是中国近代史上三大不平等条约中的两项《马关条约》和《辛丑条约》,李鸿章都是签署者。然而,李鸿章赴日本签署《马关条约》之时遇刺受伤,险些丧命,签署《辛丑条约》后大口吐血,忧愤而死,却似乎并不为更多人知晓。
其实,李鸿章对中国历史还是有贡献的。至少,作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现代化浪潮的洋务运动,李鸿章是主要的领导者和推动者。
不管褒贬也好,毁誉也罢,研究中国晚清历史,李鸿章是个绕不开的。在中国近代史上的众多风云人物中,李鸿章无疑是个响当当的名字。不过,人们对于李鸿章的了解,更多集中在军事、政治、外交、洋务等方面。至于李鸿章的文才如何,关注者好像不多。
青年李鸿章的诗作,如同李鸿章的名字一样,既恢弘大气,又文采风流,为我们了解李鸿章志向磅礴、豪情澎湃的内心世界,提供了清晰而可靠的文本。
二十岁,是人生的一道重要门坎。按照中国古代的礼仪制度,男子满二十岁,称为及冠,要举行“加冠”之礼,表示已经成年,要开始步入成人社会,承担社会责任了。正是因为二十岁的成人标志,许多有志之士,在即将步入二十岁时,总会对未来的人生道路大胆憧憬和精心设计。无疑,李鸿章非常重视自己的二十岁,充满了对一生事业的热情向往和无限期待。
李鸿章进入二十岁时,正值鸦片战争结束,中英《南京条约》签订。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,中国社会开始上演被欺凌的历史。李鸿章少年聪慧,受教名师,攻读义理及经世致用之学,打下扎实的学问功底。1840年,他考中秀才,岁试时曾被拔为第一名。1842年,李鸿章年届二十,身躯修长,仪表堂堂,精悍之色,更是露于眉宇。回首往事,展望未来,心潮起伏,百感交集。于是李鸿章写下《二十自述》七律组诗。
蹉跎往事付东流,弹指光阴二十秋。
青眼时邀名士赏,赤心聊为故人酬。
胸中自命真千古,世外浮沉只一沤。
久愧蓬莱仙岛客,簪花多在少年头。
丈夫事业正当时,一误流光悔后迟。
壮志不消三尺剑,奇才预示万言诗。
闻鸡不觉身先舞,对镜方知颊有髭。
昔日儿童今弱冠,浮生碌碌竟何为。
暮鼓晨钟入听来,思前思后自徘徊。
人生惟有青春好,世事须防白首催。
万里请缨终子少,千秋献策贾生推。
愧予两字功名易,小署头衔斐秀才。
从这三首诗可以看到,一种极其强烈的报效国家的进取之心,已经跃然纸上。当时李鸿章的心境,正是意气风发,豪情万丈,深感已届弱冠之年,绝对不能“浮生碌碌”地生活。人生在不知不觉中已度过了二十年,看到时光一去不复返,李鸿章决意珍惜青春年华,克服“因循”积习,不能“一误流光”,遗憾终生。大丈夫应当有“学以致用”的思想抱负,应当学刘琨与祖逖,须“闻鸡起舞”,成为西汉终军、贾谊那样弱冠扬声的人物。显然,考中秀才第一名的成功,给李鸿章带来了无比的自信与自恃。
1843年,李鸿章在庐州府学被选为优贡。时任京官的父亲李文安望子成龙,函催李鸿章入都,准备来年的顺天乡试。李鸿章遵从父命,满怀信心,毅然北上,并作《入都》诗十首。
丈夫只手把吴钩,意气高于百尺楼。
一万年来谁著史? 三千里外欲封侯。
定须捷足随途骥,那有闲情逐野鸥。
笑指芦沟桥畔路,有人从此到瀛洲。
频年伏枥向红尘,悔煞驹光二十春。
马是出群休恋栈,燕辞故垒更图新。
遍交海内知名士,去访京师有道人。
藉此可求文字益,胡为抑郁老吾身。
这是这一著名组诗的前两首,李鸿章兴奋异常地抒发胸怀,表现了自己当时的豪情壮志。
第一首开头“丈夫只手把吴钩,意气高于百尺楼”,显得立意高远,不同寻常。大丈夫只手紧握吴钩,意气豪迈,胜过百尺高楼,这是何等气概。诗意似取自李贺“男儿何不带吴钩,收取关山五十州”。吴钩,兵器之形似剑而弯曲者,因吴人善铸,故称。古人咏疆场勋业,每言此物。可见,此时李鸿章虽为一介书生,已有疆场建功之理想。百尺楼,用三国时陈登不满许汜求田问舍、两者差距有如百尺高楼的典故,暗寓其经国之大志,自有远胜于陈登者。
“一万年来谁著史? 三千里外欲封侯”,前句以问为答,谓自己能够“著史”,即载于史册,名垂青史,且所著之史非百年、千年,而是万年。“三千里外欲封侯”,用班超三千里外抗击匈奴而封侯的典故,暗示自己建功立业的重点,在降服三千里外之洋人。此等句子,何等自信,与“问苍茫大地,谁主沉浮”实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“定须捷足随途骥,那有闲情逐野鸥”,谓定会捷足先登,建立功名,绝不会与闲云野鹤为舞而无所事事。随途骥,指跟从乡试之一班俊乂。闲情逐鸥,用《列子·黄帝》海上之人与鸥鸟相游乐事。谓己自当奋力,无心悠闲,不得学海上之人。
“笑指芦沟桥畔路,有人从此到瀛洲”,谓此番入都,定当步入政治中心,实现人生抱负,获士人盛慕之殊荣。笑指二字,自信到极致。芦沟桥畔路,指进入北京的必经之路。瀛洲,传说中海上仙山。唐太宗为网罗人才,设置文学馆,时人谓入文学馆为“登瀛洲”。
第二首开头“频年伏枥向红尘,悔煞驹光二十春”从怀抱未申、光阴虚掷说起,为后面抒发情怀作铺垫。频年,多年也。伏枥,隐伏于马槽,谓寒窗苦读,霜剑已成。向红尘,谓当走向社会。驹光,出自《庄子•知北游》:“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隙”,指人世短暂之时光。
“马是出群休恋栈,燕辞故垒更图新”,言步入成年,走入社会,为人中之龙凤。良马出群,不恋旧栈,燕辞故垒,更能图新,有一种远离故乡,成就大业的期待和自信。
“遍交海内知名士,去访京师有道人”,谓将交接天下英雄,而自己也将成为英雄豪杰。“一时贤士皆与之游”,是中国历代的一种交友境界。成就伟业,必先聚集人才,青年李鸿章志向不群,于此可见。
“藉此可求文字益,胡为抑郁老吾身”,谓通过广交天下贤俊,夯实丰富自己的治国用兵良策,为经国济世奠定基石,决不可以抑郁伟志,怀抱不展而虚度年华。文字益,断不可以理解成一般意义上的文字功夫,而是经世谋略。
以上两组诗作,让青年李鸿章的诗路历程已经显露无遗。当今流行一句话“要想成功,先要发疯”,细细琢磨,不无道理。青年李鸿章的《二十自述》和《入都》,可以说是几近发疯的“满纸狂言”。然而,纵观李鸿章一生的功名与成就,青年李鸿章的诗路历程,不过是其宏伟志向、恢弘胸襟、人生目标的佐证而已。
反观当今中国诗坛,不管新诗还是旧诗,几乎很难见到这样的“狂放之作”,从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承平时代的血性缺失,这不能不引发人们的深思。今天,我们评析赞赏李鸿章的青春狂言,也许意在呼唤当今中国再现振聋发聩的血性辞章!
2014年3月22日